王寅:近作十首
一则报道
【見山書齋讯 记者陳見山】日前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灰光灯》,系诗人王寅写作三十多年的自选诗集,除了那些脍炙人口、广为传诵的名篇佳作,更值得期待的,是他最近十年(王寅的前一部诗集出版于十年以前)的诸多作品,包括不少首次正式发表的新作。据诗歌批评界权威人士唐晓渡称,灰光灯由T·德拉蒙德于1816年发明,以氢氧焰燃烧石灰发出强烈白光,主要用于舞台照明。该权威人士表示,“这点残缺的历史知识或许并不为读解王寅的诗所必需,但似乎也不多余。当然,对诗人来说,作为实体的灰光灯并不重要,他要紧紧抓住的,是这个词所提供的诗的可能性。”而记者则认为王寅以“灰光灯”命名诗集,也许跟卓别林的同名电影有关,至少,他让记者想起三十多年前跟诗集作者一起从上海师范大学东部偏门拐出,去漕河泾镇老旧的影剧院观摩卓别林电影的几个下午和晚上,每次王寅笑到喘不过气来,都会奋力拍打邻座记者的膝盖和大腿,以至于如今读到他精湛的诗句,记者当初被王寅拍打的部位仍会有一种隐隐的幻痛。
诗人王寅(前排左二)在上海师范大学读书期间跟寝室同学合影,记者陳見山亦在其中。摄于1980年秋冬,拍摄者未知。
[摄影:王寅]
王寅
近作十首
昨夜下着今天的大雨
昨夜下着今天的大雨
冰冷的天赋一样美丽
城市此刻隐含着悲伤
琴匣里留下了玻璃的灰烬
飞艇的命名一再延迟
我依然不知道声音的颜色
一定要走到世界的尽头
天使的泪水才会模糊了大海
嘴唇下的秘密贴紧狂风
不是钥匙,也不是火焰
不是星光里的羞怯,更不是
今夜下到明天的大雨
此刻无须知晓生死
星光暗着,却看得清
你闪亮的嘴唇和眼睛
你一手抱着膝盖,一手
端着咖啡,等待水温变凉
我倚靠着熟睡的石头,听着
不安的蝉鸣掠过你的脊背
就像看你在雨后潮湿的
窄巷里艰难地倒车
也许揉皱的衣服应该再熨一下
也许应该再次拨动夏季的时针
咖啡杯里荡漾的图案
是你我无法预设的结局
这世界已经坏得无以复加,我们
只是侥幸在这空隙短暂停留
此刻无须知晓生死
只有走廊里的灯光依然灿烂
幽暗中的人弹着吉他
幽暗中的人弹着吉他
吟唱的是红色的花朵
也许是郊外摇曳的罂粟
也许是另一种不知名的花
有松树的庭院,黎明时分
落满松果,孔雀在花园里踱步
一把黑伞 一顶帽子
沉在水池底部
午夜的雪花从桥下涌起
漫过头顶,升上星空
它们从高处俯瞰城市
就像格列柯一样
郊外开满了腥红的花朵
幽暗中的人弹着吉他
你摘下的珍珠耳环
在桌面上来回滚动
它们互相撞击的声音
微乎其微,就是罂粟
摇曳地开放,就是有人
再次拨响了幽暗的吉他
北方的海边生长着三棵松树
北方的海边生长着三棵松树
强劲的海风控制着它们的高度
就像被理发师不断修剪的头发
横向生长的松树有着扁扁的树冠
堤岸。海洋。灯塔。海岸线上
只有三棵低矮的松树
这寒冷地带的树木
在幽暗的树枝上结着硕大的松果
高跟鞋的后跟在沙滩上刻下深深的足印
夏天的男孩在树下甩出鱼钩
缺了鱼头的死鱼和冲上岸的
贝壳再也无法回到海里
我不知道北方海边的这三棵松树
在冬天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贝壳会不会继续在沙滩上死去
灰色的海浪会不会一直拍打到松树的脚下
我只知道我在遥远的东方
梦着我的爱情,也许某一天
低头的时候,我会突然想起这三棵松树
在布列塔尼荒凉的海滨
巴黎已经令我心生厌倦
能请你把音乐关了吗
能让这屋子里只剩下黑暗吗
请让我闭上双眼
放过这些无助的夜晚
让我能够听得到你起伏的呼吸
下午的天空突然变暗
海面突然有了阴影
所以,并不一定是在雨天
你才会在手心缓缓
转动这只黑色的杯子
你需要同一种颜色
只是黑色,就像这药片的底色
你让我接受了我的脆弱
我明白你担忧的黑夜是什么颜色
是什么颜色?
是这样的颜色吗?
是这些吗?
是吗?
是吗?
“六月,播种向日葵的季节
尼斯的向日葵还埋藏在地下……”
纽约的来信只有只言片语
原来七月才是开始
我远离祖国,远离盛夏
也远离了你,巴黎
已经令我心生厌倦
喝过咖啡的下午
喝过咖啡的下午
喝过下午的咖啡
当风不再想到自己,阵雨
削弱了走廊深处的反光
尘埃的肖像上
有着南方黝黑的嘴唇
母亲的手帕载着
弥留的火车远去
我们有幸生活在
腐败的人们中间
你再一次攫住杯沿
畅饮荒谬的河流
喝过咖啡的夜晚
寂静终于到达终点
我顺从世俗的陋习,只有
你和半疯的雨在黑暗中躺下
我们没有谈论抑郁症
我们不再谈论抑郁症
不再谈论与我们无关的天气
天空中那些水泥般的灰色
那些纷纷坠落的死亡
你合上手提箱里的文件夹
无心点亮逐渐暗淡的日光
也没有折叠起角落里的床
无意回暖心里那条冰僵的狼
掉落的牙齿是无法修正的疾病
更是已经湿透了的幽灵
我们听之任之,让寒冷
弥漫,让透明的海水蔓延
我睡去,你醒来。你的睫毛
听见海边树叶飘落的声音
那是另一个无法辨认的自己
还未出生就已离去
你为什么围绕着我旋转
你为什么围绕着我旋转
──霍夫曼斯塔尔
亲爱的阳光,我的蝴蝶
你为什么围绕着我旋转
我的诗篇是马背上犹豫的盐粒
是旅途中沉默寡言的邮差
我认识的蓝色阴影
潜行在白色岩石的下方
海洋如同月光一样明亮
天堂总是不在上帝这一边
雨点带着雨的气息
不断折入过去,季节的
疾病在我的窗外忽热忽冷
紊乱的玻璃也是真理
我喜欢陈旧的照片
习惯在电影院里重温时间
如水的巴赫,如雪的肖邦
这忧愁,这米酒是同一种黑暗
琴键上的黑人看不见飞扬的尘土
失明的飞鸟历数芬芳
倾斜的光芒依然无法
越过黑夜缓缓苏醒
黑暗中的花瓣上升得如此之快
黑暗中的花瓣上升得如此之快
越过我们的肩膀
越过我们的瞳仁
超过我们的预期
也超过我们的惊慌和忧虑
黑暗中的花瓣上升得如此之快
是因为无休无止的迷雾
还是因为此刻你握着我的手
是因为音乐中蕴藏着无法知晓的秘密
还是因为幸福的泪水无处不在
晚年来得太晚了
晚年来得太晚了
在不缺少酒的时候
已经找不到杯子,夜晚
再也没有了葡萄的颜色
十月的向日葵是昏迷的雨滴
也是燃烧的绸缎
放大了颗粒的时间
装满黑夜的相册
漂浮的草帽遮盖着
隐名埋姓的风景
生命里的怕、毛衣下的痛
风暴聚集了残余的灵魂
晚年来得太晚了
我继续遵循爱与死的预言
一如我的心早就
习惯了可耻的忧伤
[摄影:石宝宝]
王寅,诗人、作家。著有《王寅诗选》、随笔集《刺破梦境》、访谈录《艺术不是唯一的方式》、《异想天开》、《摄手记》、诗集《灰光灯》,法文版诗集《无声的城市》、《说多了就是威胁》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德、西、波兰语等多种文字。曾多次应邀参加国际诗歌节,参加国内外各种摄影联展。策划“诗歌来到美术馆”系列活动,历时三年,至今已举办28期。现居上海。